Barry Eichengreen: 央行数字货币是比稳定币更好的选择

【编者按】

2025年7月18日，鸿儒金融教育基金会、中央财经大学国际金融研究中心和清华大学五道口金融学院科企大湾区校友联合主办，零壹智库、Web3.01承办的“2025鸿儒全球金融治理论坛”在深圳成功举办。本届论坛主题为“稳定币与RWA：变化中的全球支付与资管体系”。会议特邀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杰出教授、著名国际经济学家和金融史学家Barry Eichengreen以《天才法案对稳定币发展的影响》为题发表主旨演讲（在线）。本文根据演讲内容整理，未经本人确认。

Barry Eichengreen发表主旨演讲

一、全球稳定币的发展特征

让我们先了解一下全球稳定币的基本情况。

稳定币的流通量一直在快速增长，这是从非常低的水平开始的，它们在4或5年前的重要性可以忽略不计，如今，它们在全球的发行量已上升到价值约2500亿美元，但这与30-35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相比，规模仍然相对较小。

这类似于人民币的国际使用，也是从低水平开始，增长迅速，但尚未变得极为重要。但如果稳定币保持目前的发展路径，最终会变得很重要。

美国财政部长斯科特·贝森特推测，稳定币的流通量将从目前全球的2500亿美元增长到2028年底可能达到的2万亿美元。

此外，还有一些重要的事实需要指出。

首先，全球99%的稳定币发行是以美元计价的，这是中国正在考虑竞争的领域，中国正在离岸和香港地区试验如何监管稳定币市场。

其次，这是一个非常集中的市场，美元稳定币的两大领先者是泰达币（USDT）和Circle的USDC，它们占据了稳定币市场总市值的95%以上。总之，目前的稳定币几乎全部以美元计价，且几乎全部以泰达币和USDC的形式存在。

二、稳定币的应用场景

美国和中国的金融和非金融公司对加入这一行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是目前稳定币的使用场景非常有限。

人们认为稳定币在不久的将来会对支付变得非常重要。如今，我们使用信用卡、银行账户、支付宝和微信支付来支付购买咖啡或其他交易的费用。

稳定币原则上可以提供另一套支付渠道，比现有的支付方式（如信用卡）成本更低，比现有支付方式（如银行转账）执行速度更快。但那只是未来的情况。目前，稳定币主要用于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稳定币被用作其他加密货币的资金进出通道。如果你想在美国购买比特币，从你的银行账户中提取美元并将其转换为泰达币或USDC，然后将其存储在区块链上。在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将泰达币或USDC转换为比特币或其他加密货币。所以，资金进出通道是稳定币的第一个应用场景。

第二，稳定币被用于跨境汇款。对于在美国赚钱的拉丁美洲移民来说，从美国向其在拉丁美洲的家人汇款是相对昂贵的。比如，西联汇款（Western Union）是主要的汇款公司，可能会收取交易价值的5%到7%的费用，并且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完成。稳定币理论上可以更低的成本、几乎即时地完成这一操作，前提是移民工人及其家人都具备使用稳定币进行交易的技术能力。

第三，稳定币被用于非法交易。从事逃税、洗钱、恐怖融资的人试图规避美国制裁，他们使用稳定币作为一套替代的、不受监管的支付渠道来进行支付。这让我想提到《天才法案》（GIENUS法案）。GIENUS是“指导与建立美国稳定币国家创新法案”的英文首字母缩写。今天（美国时间7月17）众议院通过了这项法案，现在正送往总统的办公桌等待签署。提出该法案的一部分理由是将以上这些交易纳入监管范围，有效监管将确保稳定币发行人遵守客户身份识别和反洗钱规则等法规。

三、稳定币弊大于利

在我看来，稳定币对经济构成显著风险，而其好处相对有限。

例如，当美国人使用信用卡进行支付并同时支付交易价值2%的费用时，我们不仅获得了支付服务，即从我的钱包向卖咖啡的店主钱包转移资金的能力，同时，我们还从信用卡公司获得了不被欺诈的保护。

稳定币可以帮助我进行即时支付，但不会让我获得这样的交易保护服务。我们需要在成本更低与服务范围更窄之间进行权衡，因此，我并不清楚稳定币最终是否能够占据信用卡公司、支付宝、微信支付和银行目前所拥有的市场份额。

在中国，你可以使用支付宝或微信支付向咖啡店支付费用，还可以用该账户支付火车票、地下停车费等。

稳定币提供商将仅提供支付的货币，他们不会提供其他服务。因此，稳定币的好处可能并不像它们的拥护者主张的那样重要，其使用的成本和风险可能很大，具体体现为以下方面：

首先，如果人们使用稳定币而不是央行货币来进行支付和交易，会降低货币政策的影响力。此外，在低收入国家，稳定币可能会引发货币替代问题，人们会放弃本国货币，转而使用美元计价的稳定币，这同样会削弱央行的影响力和货币政策的杠杠作用。

其次，稳定币对金融稳定构成潜在风险。它们本应得到充分抵押，即每发行一个美元稳定币代币，泰达币、USDC或其他类似形式都应该持有价值一美元的流动国债、银行存款或等价物。

我们知道，平常安全的、流动的资产可能在某一天会变得不安全和缺乏流动性。例如，美国的货币市场基金本应得到安全和流动资产的充分支持，但在2008年，一只大型货币市场基金“跌破面值”。

其1美元的价值跌至97美分，因为其持有的雷曼兄弟担保的安全债券迅速变得不安全。

2023年，USDC跌至折价，因为它在硅谷银行的许多“安全的流动资产”突然变得不安全，这引发了对其代币是否得到充分支持的质疑。我认为，假设这种情况不会发生是有点天真和轻率的。

最后，稳定币会影响国际货币体系的未来。有些人说，稳定币市场将由美元稳定币主导，这将使美元在跨境支付中的持续使用更具吸引力。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这取决于你认为稳定币在支付领域的优势有多明显。它还取决于你是否认为未来人民币计价的稳定币将与美元计价的稳定币竞争。

四、美国发展稳定币的背后逻辑

美国为什么如此热情地走上了稳定币这条道路呢？

我认为答案是竞选捐款。国会对《天才法案》的支持来自民主党和共和党两党，稳定币行业在这两个政党上都花费了大量资金。

不仅如此，国会和公众也反对赋予美联储对加密货币拥有更大影响力。与此同时，稳定币的替代品是央行数字货币。

央行数字货币本质上是由央行发行的稳定币，完全由央行支持，对其未来价值没有任何疑问。

我认为这是更好的选择。中国已经展示了发行央行数字货币的可能性，mBridge（货币桥）项目展示了如何在跨境交易中将其用作国际货币体系现代化的一种方式。

在美国，存在针对央行数字货币的政治反对意见，人们担心美联储和金融权力集中，所以反对央行数字货币。

因此，美国除了稳定币之外别无选择。而中国有一个替代方案，那就是数字人民币（e-CNY）。

我认为中国进一步发展数字人民币和mBridge项目是明智的，这是一个优于稳定币的选择。

没有理由盲目模仿或效仿美国的做法。我认为美国在追求这种稳定币替代品时走错了路，而中国依然可以走央行数字货币这条正确的道路。

五、问答环节

Q：Barry，非常感谢您的出色演讲。我认为有两点非常令人印象深刻。我非常同意您说的，稳定币现在的好处相对有限而风险可能更高。其次，您似乎与国际清算银行的专家一样更喜欢央行数字货币。我想中国监管当局大概会同意您的观点。我有一个关于mBridge的问题。如您所知，国际清算银行于去年年底退出了这个项目。您如何预测mBridge项目的未来？

A：国际清算银行从mBridge项目撤出，对我以及很多人来说，多少有点令人惊讶，有点神秘。

我认为对此最好的解释是，在喀山金砖国家峰会上，俄罗斯就如何重新利用mBridge技术来服务于俄罗斯的目的并突破美国的制裁发表了一些声明。

在该声明发表后，美国政府对国际清算银行施加了压力，要求其退出。我想说的是，国际清算银行为mBridge项目提供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多边合法性。国际清算银行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多边机构。美国和西方都认为mBridge项目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由中国主导的项目。

据我了解，mBridge项目代码的专业知识主要来自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

因此，国际清算银行提供的另一件事是技术专长，但我认为中国拥有继续推动该项目并扩大其规模的技术专长。

因此，问题实际上在于它能否让沙特阿拉伯等其他国家加入，并使用mBridge项目或支付方式来支付其对中国的石油出口，能否吸引其他参与国，如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泰国，以及能否够鼓励其他国家也加入。

我认为中国目前正在做的是保持所有选择的开放性。一方面，它正在继续开发没有国际清算银行参与的mBridge项目。

另一方面，它正在将香港作为离岸实验站，看看稳定币是否有效以及是否可以扩大规模。

如果在香港可行，中国将把它们带回内地，就像它在香港率先尝试其他金融创新，然后将它们带回上海一样。

所以，我无法预测中国将走向稳定币还是央行数字货币。

但我个人认为，央行数字货币和mBridge项目是更优的选择，中国比美国更有优势，因为中国仍然拥有这两种替代选择。

Q：我有一个问题，回到您的演讲主题。为什么美国通过了《天才法案》的立法，反对央行数字货币。除了您提到的政治竞选捐款或人们不喜欢美联储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一方面，特朗普政府似乎仍然希望美元保持强势，主导国际货币体系。另一方面，他们又在推动稳定币。这两者之间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个矛盾的立场。

A：我仍然认为，国会有合理的担忧，金融行业也担心数字技术发展迅速，如果美国的数字金融不迅速发展，美元将无法保持其全球地位。

所以我认为这种观点是正确的，随着资产的代币化、支付新技术的发展等，我们正在看到数字金融的巨大转变。

但问题是，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应该依赖公共部门而不是私营部门来推动和监管这些进步。

因此，美国有一种紧迫感，需要推动、构建和监管金融部门，以保持在全球金融领域的领先地位。

但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担心稳定币是错误的模式，而央行数字货币和由央行组织的快速支付系统才是正确的方向。

在美国，我们有一个新的联邦储备支付系统，叫做Fedwire，它24X7全天候运行，我认为它可以被组织成类似于私有区块链，进行更快的交易。这不完全等同于央行数字货币，但已经非常接近了。

但正如我之前所说，美国有一个传统，即对集中的金融权力持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从1836年到1914年，美国没有中央银行，因为早期的民粹主义总统安德鲁·杰克逊（Andrew Jackson）在1832年否决了当时的中央银行——美国第二合众国银行的重新授权法案。

他认为，总部位于纽约的强大银行正在剥削南方人和农民。这种认为强大银行剥削普通人的观点在美国根深蒂固。因此，一系列金融危机让我们克服了对建立中央银行的反对。

我们在1914年创建了美联储，但那种潜在的敌意仍然存在。这就是为什么美国有十二个地区储备银行而不是单一中央银行的原因，以避免给人留下金融权力集中在纽约或华盛顿的印象。

因此，赋予美联储对数字货币的额外权力和责任，会让许多美国国会议员感到不安。

这就是为什么央行数字货币在目前的美国由于政治、历史和意识形态原因无法推进。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天才法案》以及所有这些关于推动稳定币的讨论，除了稳定币行业向国会议员投入了大量资金之外。

中国在这方面有优势，因为它没有对单一银行持有强大监管权力的偏见，因此它可以保留央行数字货币的选择，而不仅仅依赖于稳定币。

Q：您提到了央行数字货币和稳定币之间的区别，可能是从交易匿名性的角度来说的。前几天我听了您的一个对话，您提到《天才法案》将升级其可追溯性规则，有新的法规。您能否详细说明一下《天才法案》与央行数字货币在“了解你的交易”规则方面有什么不同？

A：我有点听不清，但让我试着回答一下。《天才法案》允许美国的银行和非银行金融机构（如亚马逊和沃尔玛）发行自己的稳定币。

这些稳定币必须以美元对美元的形式由流动资产支持。但发行人只需每月提供一次资产负债表信息。这足够吗？在这个月里可能会出很多问题。

当资产负债表信息发布时，它需要由审计或会计师事务所进行验证。我们能否相信审计和会计师事务所会做好验证工作吗？

所以，我认为稳定币可能会出现很多问题，从而变得不稳定。如果对支持物有疑问，则可能会出现稳定币挤兑，持有人会在抵押品耗尽之前将其兑换成现金。我们知道，银行挤兑或稳定币挤兑可能会传染给其他发行人。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金融系统可能会面临风险。在中央银行数字货币的情况下，所有这些问题都消失了。

美联储拥有无限的权力发行和赎回美元，无论是数字美元还是纸质美元。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上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此外，美联储长期以来一直是可靠、忠实的美元管家。

就稳定币而言，可能有数十或数百家发行人，每个发行人都发行自己的稳定币，其中一些可能是摩根大通等知名公司，另一些可能是特朗普家族的加密货币公司或其他一些没有历史业绩的不太知名的实体。

没有历史业绩会导致信心问题和脆弱的市场。它也使货币的单一性面临风险。当美联储发行央行数字货币时，每一美元都值一美元。每张美元钞票或每枚数字美元的价值与其他每枚数字美元相同。

但在稳定币的世界里，有泰达币、币安币、Yam币等，它们可能不会以相同的价格被接受，这使得支付变得非常困难，因为你想要的每一美元并不等于其他每一美元。

高效的支付系统也会面临风险。所以，我认为这是另一种理解为什么央行数字货币可能是优于稳定币的更好替代品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