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行征信中心副主任姚前：中国版数字货币设计考量

数字货币的发行与流通研究，现在已经成为全球很多央行都在关注和探索的问题，我国也在积极推动这项工作。这是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涉及很多方面，需要周密论证，全面考量，审慎推进。从各方的研究成果看，我国在推动数字货币的设计时应高度关注如下几个关键问题，包括数字货币的内涵外延、模式，数字货币的理论基础以及数字货币发行的架构、关键技术路线，风险防控手段以及安全保障措施等。

从三方模式到两方模式的突破

数字货币概念出现于上世纪80年代初，迄今已有将近40年的研究历史。“数字货币之父”David Chaum在1982年写了一篇文章，提出构建一个具备匿名性、不可追踪性的电子货币系统，这是最早的数字货币理论。他研发了E-Cash货币，引发了行业对数字货币的兴趣，以今天的眼光来看，Chaum的模型还是传统的“银行—个人—商家”三方模式，其后的群盲签名、公平交易、离线交易、货币的可分割性等研究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展开的。

几十年来，数字货币研究中最注重的一个课题，就是如何提高三方模式的安全性和效率，降低成本。到了本世纪，中本聪开发的比特币使三方模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其经典论文《比特币：一种点对点的电子现金系统》，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电子化支付思路。据此，数字货币原有的三方模式可以减去一环，变成了两方交易，在更深的内涵上又回到了原始的点对点交易模式。以前人们隔着万水千山做不到点对点的交易，但现在通过先进的技术手段，可以不依赖中介而仅靠公开账本就实现了。因此，电子支付从三方模式到两方模式是本质性的变化。

这样一种本质性变化，使个人在支付行为上的自主性大大加强，所以对整个社会具有极大的影响。

数字货币的理论基础

从金融角度来说，很多人都把比特币跟哈耶克的理论挂钩，IMF的报告也提到了这一点。挂钩虽然有一定道理，但哈耶克的私人货币理论和比特币有本质不同。哈耶克鼓励私人发行货币是有两个基本前提的。首先，市场需要有充分竞争，竞争将使最好的货币崭露头角；其次，在竞争中胜出的货币，将以一组原材料的价格作为商品储备本位制（commodity reserve standard）的基础，以保持币值稳定。这种私人货币理论上讲不是随便用机器算法或虚构的事物就能发行的。

我们在探讨数字货币的时候，最早接受的是电子货币，这是有法定货币支撑的。但就像电视信号从模拟信号走到数字信号一样，我们的概念也逐步从电子化走到数字化，现在电子货币好像已不怎么提了。

IMF说比特币是虚拟货币也有一定道理。虚拟就是和现实世界相对立，但实际上网络世界已经不纯粹是虚拟世界。如果从资产支撑的角度来说，比特币可以说是虚拟货币。问题是，一旦比特币从虚拟世界走向现实世界，其背后没有资产支撑这一致命弱点就凸现了。从某种意义上看，比特币的所谓“挖矿”，本质上是试图以一种计算“劳动”达成对人类财富的巧取豪夺。当然，这似乎并不妨碍比特币作为代币的功能。

数字货币可分为基于账户和不基于账户两种形式。

我们自己做内部讨论的时候，提出了基于账户（account-based）和基于钱包（wallet-based）的不同概念，对有人（比如英格兰银行副行长Ben Broadbent）认为“钱包也是账户”的说法不敢苟同。电子钱包有点类似于保管箱，这个保管箱不仅可以用自己的钥匙开，还可以通过智能合约授权别人拿钥匙开；而这个保管箱的控制权归根结蒂在用户端，商业银行也未必有权打开。这个概念和传统的账户体系并不完全相同。而这一概念区别将会影响我们理解数字货币及其相关设计。

对于人民银行在数字货币设计上的构想，周小川行长已经做了原则上的表述：“数字货币的技术路线可分为基于账户和不基于账户两种，也可分层并用而设法共存。”人民银行研究团队刚开始切入数字货币的时候，构建了两个模型。第一个是中央银行直接面对客户，第二个是保留商业银行的二元结构。最终选择的是二元结构，和英国的RSCoin颇为类似。就目前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研发数字货币的几个着力点

在数字货币研究领域，尽管都提倡开源，但编程语言有多种，主攻方向也各不相同，其背后的资本和技术也在角逐。对于设计者来说，不单需要扎实的理论探讨，更需要考虑实际应用过程的可操作性。

要厘清数字货币的概念、界定、分类、职能、特征，提出数字货币的中国定义。应当从私人数字货币上升到法定数字货币这样一个视野来全盘审视央行数字货币，切忌狭隘地将数字货币理解为就是比特币。要区分法定数字货币与私有数字货币在技术特性、经济特性和制度安排上的异同和关联，讨论数字货币履行货币职能的过程，以及如何满足高质量货币体系的条件。

在基于中央银行、商业银行二元体系的框架上，研究数字货币发行、流通、交易和回笼机制，探索相应的技术路线。

既然我们采用的是二元架构，就需要商业银行及早介入。英格兰银行副行长Ben Broadbent曾描述了一种极端情况：当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大家都从商业银行把钱转到个人的电子钱包里，这样就会引发挤兑现象，导致银行系统崩溃。我看到他的推演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电子钱包是否应该通过设计转账金额上限来防止上述情况？央行设计数字货币，很重要的就是建立风险控制体系，商业银行作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对自身的风险控制也应发挥作用。

尽管中国的支付环境比较发达，但数字货币运行不仅仅限于支付体系。一方面，数字货币的设计本身应力求简明高效；另一方面，数字货币之上的商业应用尽可能交给市场来做。当然，得把标准做好。现在以太坊、IBM的OBC等，都在智能合约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但那未必一定是数字货币本身的事情。数字货币当然也会承载必要的智能合约功能，但需要那么复杂吗？

比特币到底是支付手段，货币，还是商品？这个问题一直有争议，周小川行长说它类似于邮票，我觉得很有道理。相比美元、欧元、人民币这样的庞然大物，比特币的体量确实很小。但央行如果发行数字货币，那局面就将大幅改观。我们要重点考察数字货币应用对于支付体系效率和安全的影响，以及对现有零售支付和大额支付体系基础设施的重构和协同。

现在，无论是比特币还是区块链，都在试图扩大版图。比如，闪电网络的设计，主链逐渐下沉作为RTGS级别的应用，微小的支付将上浮为闪电网络；对混合数据库的研究，将传统数据库与基于区块链的数据库结合起来。对于我们来说，如果要考虑区块链的应用，就要考虑跟传统支付方式的边界在什么地方？两者会以什么方式融合？是在苹果树上嫁接梨树，还是把苹果树变成梨树？苹果树和梨树又该怎么交互？

数字货币作为一种新型货币形态，设计者必须重点考察它对央行和商业银行资产负债表变迁、货币供给、货币需求、货币层次、利率水平、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等因素的影响。

基于以上研究成果形成数字货币监管的顶层设计，包括数字货币的开发设计、相应的监管协调工具和监管调控指标等。在对数字货币的监管制度中，匿名非常重要。David Chaum最近的一篇文章对匿名性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提出了cMIX概念，它实际上是一个混合网络，可以在实现匿名的同时，又在一定条件下允许执法机关把坏人抓出来。

密码学至关重要

数字货币想要成功，还必须满足一些重要条件。借用David Chaum的话来说：新的货币要想站住脚，首先要对货币有非常深入的思考；其次一定要了解密码学。中本聪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设计产品时采用了“区块+链”的思路，通过哈希函数和哈希链的数据结构等手段来保证分布式账本的连贯一致；在身份识别和交易确认上采取基于椭圆曲线非对称密码算法的数字签名机制，从而来保障分布式环境下的交易安全。他的double hashing设计深刻，并不冗余，有人甚至认为可以对抗量子计算机的攻击。所以，如果不在密码学上下功夫，系统就会出现很大问题。此外，Chaum认为设计数字货币时在理论上必须自洽，要有足够的动力将理念开发成产品，编码能力要强，要有足够的社交能力并围绕数字货币建立一个成功的社区。按照Chaum的思路，围绕数字货币而建立的这个“社区”，小而言之是前面说到的二元体系，大而言之可以说就是全社会。

[font]本文来源《中国金融》[/font]